一碗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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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狗崽】蹙寒

*算是六一贺文吧 有奶狗奶狐出没 一发完

*一把伪刀子,虐的,不甜

*文中死后返生三次的梗来自于日剧《昨夜的咖喱,明日的面包》



1.

安倍晴明提着从大江山鬼王那处捎来的美酒回到寮里的时候,已是月上中天,夜色弥漫。

寮里的小妖给他留了门,蹑手蹑脚地穿过蔓藤缠绕的围栏,前庭一片孤寂萧然,只偶有几声蝉鸣嘶哑,院子里覆着一层飘渺雾气。

他闻见一阵笛声。

曲调哀恸,万壑风生,入耳不由心魂俱震,哀思席卷,令人不自觉地随着凄婉的乐声愁肠百结,似是万千愁绪一并涌上了心头。

他静默站立,只觉四肢百骸皆被这曲声攥住。那笛声透出的悲伤,竟是让见惯了生死别离的阴阳师都不禁额蹙心痛。

 

“你是谁?”他循声望到那栖于屋顶的妖怪,浓重的夜色给那大妖拢上一层荫蔽,他的身形隐在黑暗里,没在薄雾中,只有那一曲洗尽尘俗的悲音静静流淌在空寂的庭院。

笛声戛然而止。

位居高处的大妖收起笛子,默然转身。被他挡住的那一侧月光随着他的动作得了解放,在他身后肆意倾洒,悠悠然照亮他端坐的那一小方天地。

借着月光,安倍晴明终于看清了笛音的主人。

金发碧眸,漆黑羽翼。一身洁白如雪的狩衣被夜风吹得飘扬,目光里氤氲着比月色更冷的枯寂。

“你,能看见我?”声音也似披着寒霜,透着一股子无悲无喜的淡漠,像金弓扣箭的弦响,清越却又低沉。

这问题问的奇怪,却让从踏进寮里便觉得怪异的阴阳师寻到了一些线索,方才被笛声摄取了注意,来不及整理错乱的思绪,这下终于拨开迷雾,找寻到了所有怪异的源头。

他手下大小妖怪不少,小到路边捡来的孤魂野鬼,大到妖界力量最强盛的茨木童子,都在他这布了结界的寮里栖居,是断不能让一个外客随意闯入,甚至堂而皇之地吹笛而毫无察觉的。

除非……这个寮里所有妖怪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。

他眯起眼再次打量那妖怪,果见他左腕处若隐若现透着几道金色光芒,在夜色中霎是突兀。
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心中某个猜想已然成为定论,他嗫嚅着开口,却不知该如何适当表达。

那妖怪却是释然般的笑了。

笑的洒脱,笑的不屑一顾,似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云淡风轻。

“我不知道你缘何能看见我,但我想你的猜测是对的,”他说:

“是的,我已经死了。”

 

2

 

安倍晴明去屋内取了两只酒杯,从鬼王那捎来的酒倒是刚好可以用来给他招待客人。

大天狗已经从屋顶上下来,收了那一对气势十足的羽翼,安安静静的坐在廊下,头顶一盏烧着余火的灯笼射出残薄的,暖黄的光芒。

阴阳师给两只杯子都蘸满了酒水,递到大天狗面前时才觉出不对,“你……可以吗?”

他是一缕亡灵,如何像人类一般对饮。

大天狗却直接取过糯白瓷杯,仰头饮尽,用行动作答。

尚能畅饮,只不过这世间难求的美酒,对他来说与清水入喉无异,那是何种绝色滋味,他早就无从体会。

晴明松了口气,又给他倒满一杯。

他们像促膝长谈的老友,竟就这么就着一汪微弱烛火,一壶烈酒,在无边的夜色中斟酌共饮。

“我曾听闻过你。爱宕山的大妖,世间阴阳师无不想要同你签订契约。”

“可我也听闻,你生性散漫,不喜约束。千百年来你只愿栖守爱宕山,从不参与任何三界的纷繁。”

“我也曾起过将你收归麾下的打算,但我知你淡漠随性,大抵是不愿出山的,便打消了这个念头。”

……

大天狗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话,偶以点头作回应。

“再后来……”安倍晴明突然止住声音。

再后来是什么?再后来是他从小妖怪的口耳相传中得知的零碎传言。

传闻爱宕山在约百年前发生动乱,被镇压千年的八歧重返人世,席卷爱宕,一时间名不聊生,死伤无数。

有从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村民在回述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灾时,跪趴在地上捶地痛哭:“多惨啊……你们不会知道那天多惨哪……血盆大口的怪物,活生生的吃人啊……”

嚎完他又开始抽泣,一抽一搭的像是在回忆一段最悲痛的过往。

“是山神……是山神救了我们……大天狗大人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爱宕的和平……没有他,我们一个都活不了啊……”

 

“你所做的一切,会被人类铭记。”安倍晴明将自己所知的讯息和盘托出,眼前的男子却始终还是静默淡然的模样,似乎从前那些喋血的过往根本无法触动他分毫。

“差不多是这样,”大天狗终于开口,“但是没有人知道,其实,山神并不只是我一人。”

安倍晴明静静打量他在灯火下稍显柔和的轮廓,默默等他开口。

 

大天狗抿了一口酒,沉默良久才继续道:“我这次来,是来看一个人。”

他挽起袖子将左手摊开,三条符咒赫然显现。

其中一条已经彻底黯然无光,中间的则悠悠泛着不甚明显的光芒,似乎也即将熄灭。只有最靠里的那条,灼灼地闪着金色亮光,亮堂又明艳,像是最具活力的一条生命。

“这是我向阎魔大人求来的返生符,”他再次盖起袖子,遮蔽光亮,“百年间,我因着一缕执念始终不愿返魂,化作没有实体的亡灵在阴间游荡。这本违反阴界定律。阎魔大人心善,将这返生符镌于我腕上,许我三次机会返回世间,完成未尽的遗愿。”

“每消耗一次,符咒便熄灭一条。”

 

安倍晴明觉得这酒仿佛太过浓烈了。啜饮一口,呛得眼眶泛疼,鼻腔泛酸。烈酒入喉,又是滴滴烧心。

 

大天狗不带温度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:“这便是我来你寮里的原因。”

 

“我听闻妖狐在百年前被你收作式神。”

 

“在魂灵俱灭前,我想见他最后一面。”

 

3

 

大天狗奉帝释天之命守护爱宕山已有近千年的时光。

岁月更迭,时代变迁。在此落户的人类变换了一轮又一轮,唯有他定格于这片土地,日复一日,亘古不变。

他像往常无数个日出之始一般,携着那把竹笛坐于山巅,雾气缭绕的空旷山谷里回荡着空灵悠远的笛声。

这一日又同往常不一样。

在一片悠扬的笛声中,有动物呜咽的叫鸣突兀的响起,混杂着男人粗犷的骂声。

大天狗收了笛,眼神寻找声音的方向。

山腰处,一个满脸络腮胡、体型彪实的猎户正提着一只白毛动物骂骂咧咧的往山下走。大天狗往前追了一小段路,才看清那人手里提拎着的,是一只狐狸。

那狐狸通体雪白,尾巴尖与耳朵尖却是鲜艳的紫色。那应该是一只幼年狐狸,被人撅在怀里,也不挣扎反抗,只抽抽噎噎的发出呜鸣声,看上去可怜极了。

大天狗皱了皱眉。

这不是一只普通狐狸。

如果他没看错,那狐狸在转头的时候,眉心处有艳红的妖纹在闪烁。

普通人类看不到这妖纹,想来这猎人只把它当做山间的寻常狐狸,看着皮毛华亮,就想猎了去市场卖个好价钱。

小狐狸被捕兽夹夹了腿,前脚染上血色,干涸的血迹粘在雪白的皮毛上,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。

他孤身一人数过百余年孤寂岁月,骨血里流淌的是淡漠冷情。此刻却有些于心不忍。

踌躇了一下,最终还是跨步向前,赶超了那脾气暴躁、对着小狐狸粗暴地又搓又捻的猎户。

那人见着一袭白衣、出尘而立的山神大人,吓得跌坐在地上。爱宕山的山民无人不知大天狗大人——那是守护他们一方和平的山神,是人人敬仰、家家供奉的神明。

猎人自然不敢多言,二话不说的就将小狐狸恭恭敬敬交到山神大人手里。大天狗对他道了声谢便扬长而去。

那一天起,妖狐便在大天狗的神社里居住下来。

 

这狐狸是只妖狐。却是个妖力微弱的。

他在大天狗的神社里陪伴他辗转了几十度季节更替,也未能化形。

山民只道他们的山神大人收养了一只灵狐做宠物,每逢携着祭品去神社祭拜,便能见着一只雪白灵动的小狐狸缠在他脚边蹭来蹭去。

夏日酷暑,烈阳难耐。大天狗寻着古树下的荫蔽乘凉,小狐狸便伏在他脚边摇尾巴,使空气流动给他送来几许凉风,自己却热的直吐舌头;

冬天的时候小狐狸更欢腾一些。他觉着自己这满身皮毛总算有了用武之地,便在寒风肃杀之际顺着大天狗的腿爬到他肩上,在他肩膀处趴伏,毛绒尾巴打着卷儿绕过那人裸露在冰寒空气里的脖子,为他挡住刺骨的寒意。

狐狸呼哧呼哧的喷吐着热气,为温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洋洋得意。

大天狗抚着他柔顺的皮毛,胸腔里填满了千百年来从未体知过的暖意。

 

在他们相伴相守几十余年的时光之后,妖狐化形了。

 

大天狗在一阵鸟鸣声中醒来。他下意识的去摸怀里的毛绒团子,却摸到了一手空。

他睁眼起身,却见身边赤身裸体地躺着一名少年。那少年蜷着手睡得毫无设防,嘴唇微张,呼吸平缓。一头银丝泄在柔软的床铺里,与他白的近乎透亮的纤瘦肉体相得益彰,纯洁干净的如同新生婴儿一般。

唯有眉心那处妖纹与他兽体时一般无二,鲜红而又耀眼。

大天狗压抑着体内一大早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流,尔后才意识到,他的小狐狸,终于会幻化人形了。

 

这本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。他的小狐狸自化形之后就给自己安了一身书生的装束,带着一副狐狸面具在山里乱跑乱跳。狐狸是个性格鲜活的,没过几天就把各户山民都混了个熟,那些待字闺中还未出阁的少女,更是见着他就红着脸羞怯躲避。大天狗由着他胡闹——他的小狐狸在外头再怎么嬉闹,回来总是会乖顺地回到他的怀抱,黏黏糊糊的化成兽形,钻进他怀里撒娇似的乱蹭。

他只做他一个人的小狐狸。

 

他们携手看山花开了遍野,绚烂恣意;他们收起身上的妖气,混杂在人群里看京城的灯火辉煌,人来人往。

岁月静美,光阴安然。

如果时光保持这样的模样静静流淌,那便已是最好的结局。

然而变数总是会来,以一种未知的方式,在一个不期然的时间。

 

4

 

“自妖狐化形以来,爱宕山的妖气日益增重。”大天狗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,说话间吐出的热气在冰寒的空气里形成一缕白雾,又在烛火下幽幽飘散。

“我原以为是妖狐身上的妖气。却没成想,深山处开了一道裂缝。”

“后来我才知道,在我来到爱宕山之前,那里的山神是妖狐,只是千百年前,他为了镇压八歧大蛇,以毕生灵力封印了八歧。”

“失去灵力之后他就变成了普通狐狸的模样。偶然被我捡得,他已失去从前全部记忆。我带他吸纳天地灵气,助他修行。妖狐的妖力日益恢复,阴界裂缝亦日渐扩大。它们本就一脉连结,妖狐化形的那一天,八歧也复活了。”

大天狗顿了顿,眼里染上浓重的悲伤,似一瘫化不开的墨。

“之后的故事,我想你大约也能猜到几分。”

安倍晴明斟酒的动作停住,随着他视线望向淹没在一片漆黑中的方向。

大天狗的声音在黑暗里幽幽响起,平静地听不出悲喜:

“封印八岐的唯一方法是以山神做祭品。”

“而那个时候,爱宕山有两个山神。”

 

其中一个毅然投入妖怪贲张的血口之中,而另一个,带着千百年光阴亦无法抹平的悲伤,如行尸走肉般在这寂寥人世,虚耗着没有尽头的时间。

 

晴明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妖狐的场景。

他路过一片枯草丛生的平原,只见一群叫不上名的小妖怪正欺负一名衣饰华美的书生。走近了才看清,那书生额上有妖纹,身上有妖气,是个力量不弱的妖怪。他自诩是个伸张正义的阴阳师,自是不会对这副欺凌场面视而不见。

他帮他驱赶了那一堆野妖怪,怀了一点自私的心思对妖狐道:“无归无依的妖怪行走世间难免磕绊。像你这般力量不凡的妖怪,如若能有个阴阳师在旁指导,总不会再遇见这样的境况了。”

妖狐抬头看他,眼里是一片死水般的枯寂。

晴明至今尚能回忆起那一眼里的绝望与死寂。

他只开口问了一句:“阴阳师……阴阳师能让我活下去吗?”

那时的安倍晴明只道他是遇着了什么了不得的仇家,担上了性命之忧。他寻思着自己麾下有妖界公认的最强者茨木童子,还有姑获鸟、妖刀姬等一众力量不凡的大妖,要保护他不是什么难题。

他几乎是不假犹豫,便将那身世神秘的妖怪带回了自己寮里。

 

直到很久以后,他才重新读懂了初见时妖狐那句话里的意思。

他并不是畏惧自己的生命消逝。

他畏惧的是他会不管不顾把自己的生命终结,背了某个人生前与他的约定。

 

大天狗拖着孤傲清冷的背影走近八岐之前,曾附在他耳边对他说:“请你务必好好地活下去。否则,我的死,便没有了意义。”

他被他封了穴脉,手脚动弹不得,连声音都发不出。

他无声地任眼泪决堤,眼含万般情绪。

痛苦的,绝望的,甚至还有隐隐的仇恨。

他目眦欲裂地望着那人消失在漫天烽火里,随着八岐吞噬而去的,是一个人的生命,也是另一个人鲜活跳动的心。

 

5

 

安倍晴明引着大天狗往屋里走去。年久失修的地板被踩的吱呀作响,走廊上悬着的风铃被晚风吹出清脆的响动。

妖狐的居室在走廊尽头。

阴阳师轻手轻脚地拉开移门,做了个起身的动作让大天狗进去。

他缓慢踱步往里走去,每一下都好像用尽毕生的勇气。

晴明站在门口安静地注视室内阴阳两隔的人,内心涌上无可言说的悲伤,堵得他心口隐隐作痛。

大天狗在妖狐的床榻前跪下。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睡梦中的人,连轮廓都是他刻进骨血的熟悉。

妖狐似乎睡得不安稳,他微张着口蠕动嘴唇,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,眉头也拧了起来。

大天狗有些不忍地去抚他皱起的眉,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。

这么多年不见,这人清瘦的近乎形销骨立。

或许是有些残忍的,他想,生者比逝者更需要勇气。

他将脸埋进那人瘦削的身体,明明不会有任何感觉,却莫名觉得终于回归了久违的温暖。

 

他这才发现妖狐手里握着一把团扇。青色扇面,书一个“祭”字。

那是他的东西。

扇子已经破旧到泛白,还残留着一些发黑的血迹。边沿破损,该是被摩挲了无数次。妖狐将他的扇子紧紧握着锢进怀里,力气大的像是要把它刻进自己血肉。

喉头涌上一阵酸涩,大天狗再也抑制不住,伏在那人身上再次埋下了脸。

肩膀抖动,无声抽噎。

 

安倍晴明知道,那于无声处汹涌的泪水,饱含着常人永远无法知会的情思与念想。

 

……

安倍晴明的阴阳寮陷入了一片混乱。

一大清早的连纸片人都尚未起来干活,妖狐已经快要把整个寮搅得天翻地乱。

阴阳师急匆匆地从卧室赶到院子,终于施了个咒让已然近乎暴走的妖狐停止了作乱,总算保住了庭院里那棵已有百年历史的古树。

 

“我的扇子呢?!”妖狐瘫坐在地上,衣衫凌乱,目光空洞。

晴明叹了口气,目光穿过妖狐背后,果然见着了不远处的大天狗。

他手里握着那把破旧不堪的团扇,眼里有无边无际的愁绪。

阴阳师恍然想起,这是大天狗返生的最后一天。

手上三道咒符,只有一条还寂寥的亮着。

 

羁绊了太久的岁月,总要有一个了结。

晴明蹲下身子,理着妖狐散乱的发丝,“孩子,”他声音有些不忍,继续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有些东西总该放下。”

妖狐抬头,目光涣散的望着阴阳师,又听他道:“你的东西被它的主人拿回去了。从今天开始,他要开始新生,而你,也一样,知道吗?”

妖狐眼里写满错愕与惊诧,他不可置信的望着阴阳师,嘴唇蠕动,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。

胸腔里的血液急速流动,攫的他快要无法呼吸。

“你骗我……你一定是骗我……”他像是要在深渊里沉没,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根救命的浮木。

“我没有骗你,”晴明将他挥舞乱动的双手抓住,不容置喙的说道:“大天狗用仅存的意念见了你最后一面。从今天开始,他的魂灵要归往他该去的地方,投入另一段生命。”

“妖狐,大天狗现在就在你身边,跟他告个别吧。”

“明天起,你们都要各自过好自己的一生。”

 

妖狐卸去了全身气力,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
他像是怎么也消化不了阴阳师的话,又像是他的话对他没有触动分毫。他目光空洞,呆愣愣的望着枯冀的地面。

良久以后,他才似回了神般,仰头大笑起来。

他笑了许久,笑完又哭,扯着笑哭。

在烈日下有种刺眼的残忍。

“哈哈哈...告别,过好自己的一生,”他声音轻飘飘地,仿佛在咀嚼一个笑话般,一遍一遍重复这几个字眼。

大天狗在背后一眨不眨的望着他,眉头越拧越紧。

“你知道,什么叫未亡人吗?”妖狐突然收了笑,沉着脸转身望向空气里某个虚空的方向。

“未亡人就是,”他目光狠绝,声音冰冷,“有人死了,有人要背负着他的死过一生。这一世不怀希望,不带期许,如行尸走肉般过完这一生,把对他的感情带进坟墓。”

“他不会再对世上的一切怀有期待,他再也不会知道什么快乐,再也不会体验人世间的感情。”

“因为这些东西,早就随着某个人的逝世一起消失了。”

“但他要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世上,孤独终老走完这一生,如枯槁一般等着岁月把他早就已经失去意义的生命耗完。”

他从地上站起,不带情绪的眼睛逡巡着空气,最终只留下一个讽刺的笑容。

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去,在空气里留下不带温度的声音:

“我妖狐,就是你大天狗的未亡人。”

 

6

 

冰雪消融,寒意驱散。在历经了一个百年难遇的漫长寒冬之后,万物终于复苏,春天姗姗来迟。

寮里的池塘终于破了冰,在暖热的阳光下波光粼粼,清水潺潺。屋邸檐角结的冰渣子也早就化了水,不知从哪飞来的鸟儿站在屋檐叽叽喳喳,甚是热闹。

式神们解了足,被寒冬禁锢的脚步这下彻底放开来,在铺满和煦阳光的庭院里嬉笑玩闹,到处都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。

 

安倍晴明披着暮色回到寮里,小妖们欢欢喜喜地将他迎回来,又抱怨道:“阿爸最近怎么天天往外跑?都快一个月了,整日找不着人。”

晴明朝他们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,又放眼往池塘边望去。

妖狐果然是倚着樱花树下那块大石,似是百无聊赖般的发着呆。

他这一个月总是这样。

自从那日大天狗离开之后,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。

整日沉默寡言,看不出悲喜,也觉不出任何生气。

他将每一日当成完成任务一般,不带情绪地静静打发。

 

阴阳师握着手中烫金纸封起来的信件,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。

这一个月忙前忙后,到处寻法,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,总算给他凿出了一条路子。

他伸手唤不远处正在玩耍的山兔,小姑娘骑着绿蛙一蹦一跳地来到他的身边。

将烫金信笺递给山兔,他慎重道:“劳烦你跑一趟地府,将这封信亲自交送到阎魔大人手里。”

 

 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又是草长莺飞,繁花似锦的一年春天。

妖狐躺在树下读一本不知何处寻来的话本。话本讲的是一对人间男女相爱而不能相守的故事,情节跌宕,内容波折。

人类的感情千转百折,比起他们这些妖怪来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他合上话本,心里泛起一丝冷笑。痴男怨女,儿女情长,无论是妖,还是人,都躲不过这些牵绊。

 

庭院里忽而热闹起来。

一众式神围着阴阳师打转,似是在围观什么新鲜玩意。

“这是阿爸用现世符召来的新式神,从今天起,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。”

随即响起一堆此起彼伏的应和声。

新式神么?

他自然是不太关心的,这寮里有一些式神,他至今都还没记得名字。

 

“参上,吾乃大天狗。”

奶声奶气的一把童音在空气里飘荡,一丝不漏的闯进岸边人的耳里。

话本哗啦一下掉在地上,砸出重重一记声响。

妖狐僵着身子起身。

在一片混沌不明的光线里,他看见一身蓝衣的阴阳师牵着一个小孩向他走来。

他们从日光里走来,像一个带着应许的诫命。

 

小孩在他面前站定,松开牵着阴阳师的手,去扯他衣服的下摆。

“妖狐哥哥,我是大天狗。”

他眼里雾气弥漫,矮下身子才看清这小孩的模样。

金发碧眸,墨色羽翼,洁白狩衣。

“阿爸说,让我跟在你身边,保护你。”

 

“妖狐哥哥,你怎么哭了?”他莲藕一般的小手覆上他的眼角,帮他揩去泪水。小脸也皱了起来,拧着眉似是在思考什么一般。

“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?”小天狗气鼓鼓的双手叉腰,用那把奶音继续道:“你放心,阿爸说我是厉害的大妖。等我长了,一定把欺负你的人全都揍一遍!”

“妖狐哥哥,你一定要等我长大。”

 

他哭得更凶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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